我的爸爸是老兵

 2222  

文/李翊菱    圖/阿兜繪

 常說起我成長的那一條大街,新竹市著名的光復路。由西向東全長五點八公里,聽說在日治時期一九○八年只有工業輕軌而無道路,直到一九三○年才開始鋪道路。自我懂事以來,光復路只是窄窄小小的柏油路。使用這條路的人很安靜,只有運載甜甘蔗的牛車與騎單車的鈴鐺聲。夜裏偶有操著廣東鄉音的「芝麻糊喔」或湖南腔調的「臭──豆腐兒」。討生活的人在光復路上拉長了的聲調,有滄桑的、有滿足的、有無奈的,當然也有咬牙撐著的。因為他們都要養家活口。這條全長才五點八公里的街道上,住在這路上的人都是十六、七歲就離鄉,隨著部隊打仗、無依無靠的老兵。若集合這些老兵的省籍,恐怕可以繪製一張近乎三分之二的海棠葉了。

 即使過了一甲子,我的記憶依然清楚。人無法選擇出生的時代與大環境,只能由勇氣來決定他們的命運。我看到的都是勇氣過人的叔叔伯伯們,經過大風大浪,再苦的生活對他們而言都不是苦了。但求有飯吃、沒有戰爭,但求有後代而安穩過活。五點八公里長的光復路,記錄了這一群老兵的生命辛酸史。只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才能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流下男兒淚。因為年少時便不能與家人再見面,想到他們的雙親或他們在對岸早有的家庭成員……

 我的爸爸是老兵,是撫養我長大、了不起的父親。

 五十二歲那年,無意間獲悉自己原來不是爸爸的親生孩子。我奔向海邊哭泣直到深夜三點,才帶著悲傷回家。一星期過後我重新回頭看自己的生命,爸爸沒有受任何教育,卻有著一顆愛人的心。感謝他給我姓氏,感謝他願意愛別人的孩子。俗話說:「愛自己的孩子是人,愛別人的孩子是神。」他經歷戰爭逃到臺灣,卻包容了一個臺灣婦人帶著不是他的孩子共組家庭,讓我有書念,有飯吃。可惜爸爸辭世已久,對他的感恩之情只能長存心底。

 半百過後知身世,也揭開了我持續關懷「失能家庭中心」嬰幼兒或兒童的社會教育之因緣際會。原來六十幾年前我也是被遺棄的孩子。冥冥中的安排,上天要我經歷特別的生命考驗,才能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人。雖兒時清貧,卻受父親熱忱身教的影響。曾在拙作《做到的爸媽請舉手》一書寫著:

「朋友常說我的個性熱情、不怕挫折、喜歡幫助人。我相信這樣的性格不是天生的,回憶成長歲月的點滴,應是受父親的影響。父親小時候家境清苦。十七歲那年他在市場賣菜。一天有人吆喝著『部隊需要人,從軍有飯吃。』聽說父親頭也沒回,毫不考慮地從軍去。此後不曾與家人見面,就為了要一口飯吃。隨軍來臺後,想與家人相見更是難上加難。自從我有記憶以來,常見父親在深夜哭泣,我被父親的泣聲吵醒,也常不明白原因的看著他。父親與母親婚後,在臺灣胼手胝足地領著孩子們,為了家計養豬、種菜、做手工。母親則幫人修補衣服,賺小錢貼補家用,生活非常艱苦。

 「民國五十四年的某一天,家門口忽然站了一對年約六十,身著黑色中山裝的兩兄弟。較長者似乎有病,以顫抖的聲音說出父親之名。他們是透過同鄉會介紹,說明來意是希望父親能收留二人,暫度生活難關。爸爸的老鄉,一待就是三年。此期間,母親轉讓部分洋裁生意,協助老鄉培養一項謀生技能,讓他們可以存一點錢。希望他們有能力後,能儘快自立門戶。於是家中客廳,再以一片布簾隔出店面。我們小孩幾乎沒有生活空間。但是人與人相處久了,自然有了情感。長時間下來二老已成家中一分子。情感加深了,也就特別感受到他們的孤獨,因此更加珍惜與他們相處的日子。第四年,他們終於搬出這個擁擠的家,兄弟二人自行討生活去了。遺憾的是,沒有多久傳來噩耗。這兩兄弟,不知什麼原因竟相偕尋短。最後還是父親帶著我們,黯然神傷地為他們料理後事。」

 這是我成長時代的故事。當時的臺灣人處在一個生活困頓,人人必須努力求生存的環境裏,卻能實踐「相濡以沫」的精神。父親的作為,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中,更影響我後來能夠圓融處事,喜歡助人的性格發展。

 這麼多年來終於能在懷念父親的日子裏,寫下我的心聲。「爸爸,謝謝你當年的勇敢與大愛。賜我姓氏,給了我生命的養料。沒有辜負我的老兵爸爸所教,如今還能夠為自己的國家與社會盡棉薄之力做點小事。謝謝你,偉大的父親。」

 願天下所有為人父者,父親節快樂。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Shepherdess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