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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與歸鄉的文化離散

作者/潘襎(亞洲大學現代美術館館長)

賀知章詩歌,「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少年離家,老年歸鄉,鄉音未改。古人又云:「衣錦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為什麼要歸鄉呢?為了追索童年記憶,或困頓離鄉而在歸返故里時與親朋分享成果。即便是多麼偉大的人物,歸鄉總是個體生命旅程在一段離別鄉土後,藉由回歸故土,心靈鄉愁獲得慰藉。

有時歸鄉是某種過往情懷的回憶與感傷的撫平。年入老境的陸游回到沈園,追想他與唐琬離婚後乍然相遇的心靈悸動,「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踪一泫然。」唐琬已死四十載,故地柳樹老到無法長出柳絮,正同衰老的自己,故地與故人令他感懷落淚。

人類文明發展歷程中,個體生命歷程其實與文明發展的兩大主軸相契合。少小離鄉,追尋理想,那是一種對夢中土地的找尋,可以說是「夢土」追求,是時間運轉時的心靈離心力。同時,存在著向心力牽引,那就是「根」的拉扯、牽引與回歸。

夢土是誘發理想者遠離故鄉的力量,對於英雄而言,那是出征理由之一,如同桃花源、理想國或亞特蘭提斯城古老傳說般。個體生命有時因時局動盪,有時迫於政治、社會、經濟及個人生計,不得不投向外、向遠方,帶著始源的文化往外發展,故而這種出離於始源文化被稱為離散,在現實上是一種飄零、抽離於故土,帶著對故土眷戀與認同。

德國作家保羅.湯瑪斯曼(Thomas Mann)因納粹主義興起而流亡,他說:「我在那裏,那裏就是德國。我帶著德國文化。我與世界保持聯繫。」離散者在夢土中帶異質性卻又渴望他者認同,搖擺於夢土與根之間。

離散者飄零於異地、異邦,被當地視為異鄉人,生命苦楚,看似離散於故土,看似個體穿越土地、時間、語言、文化,離散者處於懸絕、斷裂與隔離,實際上這離散者藉由自身對於異域文化的反思與扎根,成為嫁接兩種差異文化的橋梁,在試圖保有自己差異性的同時,也試圖融入異域、異質性文化。

小至個體生命離散,大至文明史詩般波瀾壯闊的遠征,離散乃是人類文明由搖擺於未來夢土與歸鄉間激發出的撼動天地的史詩。希臘悲劇《伊里亞德》描繪希臘英雄出征特洛伊的歷程,那是無數個體生命與文化藉由征伐異地產生冒險旅程。《奧狄賽》描繪奧狄修斯遠征特洛伊十年終獲勝利,卻發狂語觸犯天神,歸鄉之旅千辛萬苦,長達十年度過驚滔駭浪,英雄歸返不是歡欣之旅,必須接受考驗,最後回歸故里與妻兒相見。出征需要勇氣與智慧,歸鄉何嘗不是如此呢?

不論是北漂、南流,出國留學或歸國,甚而戰後渡海來台、白色恐怖流亡異域,或正在台灣工作的數十萬外來人口或移民,台灣是夢土的離散也是根的追求,作為一座文化橋梁永遠是離散者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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