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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魂           

作者/張至璋

台灣北方面海的山坡上,有座四方塊金色密閉巨塔。不是絕對密閉,每層四個角落都有小窗,從裡望外看得見藍天或烏雲,窗子打不開,倒也能俯視腳下綠地,體會遠方洶湧海浪,住戶閉目沉思,自己並沒與世隔絕。

巨塔裡住著我最親密的四位長者,父母,岳父母。母親最先入住,民國8512月,一個風雨下午,我和祖麗護送她進入金碧輝煌的地下室,沒有窗戶,位於那尊不動天王背後,96高齡的母親得以安眠。然後是90年,也是12月,83歲的岳母入住五樓。翌年也是12月,92高齡岳父陪伴岳母身旁。三個12月的機率是1/144,不是刻意安排,與數學無關,大概住戶自己商訂。

岳母林海音女士13歲在北京喪父,父親是台灣移居的中學老師。母親本籍板橋,無力謀生,帶著五個子女住進鄉親的晉江會館,免收她們宿費。岳母是大姊,在成長中練習照顧弟妹和母親,如此先天辛苦,後天卓絕的本性,一再反射在她的整個人生,嘉惠環繞的人們和社會。

岳母自力完成學業,做那年代僅見的女記者,嫁到文化世家,安排弟妹謀生,返歸台灣家鄉,養育四名子女,把孕育她成長歲月的經歷,以教育啟發的方式,不著痕跡地鋪陳文筆,揮灑在薄薄的鉅著《城南舊事》,以及許多動人小說裡,無疆域地在中文,華界,國際提升人倫親情。岳母也是報社編輯,出版社長,一再激發像她一樣的作家,例子太多,多言是浪費紙墨。

我先認識的是岳父夏承楹先生,何凡,始於他連續39年的專欄「玻璃墊上」。愛看玻璃墊上反映學生對時事和社會的關心,很多青年如此。我更迷醉於他的詼諧幽默,詼諧使讀者對針砭銘記於心,幽默化解詼諧產生的窄心眼,這功夫勝過俗話,一笑泯恩仇。我曾為文說,何凡的幽默冒自針尖,有人問該是筆尖吧,我說文字當然出自筆尖,幽默卻是文意精華,像注射針頭液體,像當前疫苗,經年累月結晶,點滴在針尖,岳父就是這樣。

我們都喜歡體育和運動,翁婿話題,身體力行。他更關心社會,有次我和經濟部長李國鼎在花東數日,每天晚飯後,李和記者聊天談經貿,他忽然轉頭說,「你岳父了不起」。岳父的案頭堆滿中英剪報,是寫專欄資料來源,李與岳父有互動,交換社經發展看法,這樣互通款曲的受惠者,自然是國家社會,我很佩服。

我的父母一生坎坷,民國38年春節剛過,上海十六埔碼頭的訣別,全家一分為二,只因少張船票,父親留在岸上,沒登船來台,我們天人永隔,失去音信。我幸運,不只因為來到台灣,也因為幼小,不知道他們怎樣話別,不能體會大人流的眼淚。父母籍貫北平,我管父母叫爹和娘。有次問娘,爹的模樣,她說我像爹,這話養成我照鏡子習慣,爹以前就是我這樣,以後的我就變成爹。

爹是中學老師,和黨政軍商毫無關聯,娘沒帶盤纏,想是顧慮爹的孤單處境。來台灣後,我們先住在剛結婚的大姊家,後來搬去二姊家。娘很辛苦,爹必也一樣。娘生六個,衛生環境只活了一半,我是最小的,出生時娘已四十,在那年代生育,孩子還活下來。

兩岸隔絕,直到我去澳洲政府工作,出差大陸。順道尋父無結果,回來寫的文章回響大,獲文學獎,國家大學ANU發表,作為研討題材。隨後在岳母鼓勵,大陸親友協助下,竟然找到兩岸易幟之初,爹被迫重讀大學的資料和照片。據此溯源而下,一年年大江南北,一番番整肅文革,爹的奮鬥,叔叔的諜報,奇蹟更似神蹟,最終,爹被集體掩埋。我身懷他的五本手跡回來,燈下研讀,一篇篇隱喻,一頁頁彩繪,那些兒童,花草,孔雀。爹的孔雀始終沒有開屏。

我們把爹的手跡護貝,送上山,陪伴娘身旁。爹最後半年,寫過四封信到台灣,沒有回音,吐血而逝。我設想,信若非投進郵筒,沒出國門,就是來到台灣,投遞無門。

北京外語教授夏祖煃有感爹和我的故事,說要問一聲,「我們的骨肉手足,有什麼過錯,要受這樣的懲處?」又說,「好了瘡疤忘了痛,穿著新鞋走老路,這種事,不容重演。」台灣的季季評論爹和我的故事是,「個人與歷史和解,血肉與血淚和解。」她說爹的雙身船偵探一般,「淒涼中感受熱度,微微炭火在閃爍。」我則望小看,爹犧牲自己,成就全家,其偉大超越衣冠塚。

宇宙中星球的光和影,要走無數光年,才到我們眼前,縱使星球早已殞滅,我們還能看見它的燦爛光輝。爹和我的童年影像,折疊紙船的歡樂,一定在某處重現了。娘也一樣,岳母岳父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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