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藏寶圖:父親,我們回家了
◆本文轉載自聯合報
圖/Tank
蘇南碩放國際機場,從台北飛來的航班緩緩降落,七十五歲的老人楊信璉身著白色襯衫,繫著黑色領帶,背著一個大背包,步伐沉重,神情悲哀。他的老伴周如英跟在身後,不時用雙手托住背包底部。走到接機口,楊信璉將背包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拿出裡頭的骨灰罈,紅著眼眶喃喃道:「父親,我們回家了。」
等候在大廳的楊家兒孫舉著「爺爺,我們接您回家了」的橫幅,早已熱淚盈眶。長孫楊曉斌走上前,拿出準備好的紅布,輕輕地蓋在骨灰罈上,將四個角整理好,和眾人一塊深深鞠了三個躬。飄泊異鄉近七十年,亡故十四年之後,台灣抗戰老兵楊寶林終於飄洋過海,魂歸故里,與親人團聚。
離鄉參軍無音信
楊信璉1943年出生,他父親楊寶林響應「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的號召,加入蔣經國嫡係部隊青年軍第202師,成為一名督查,在軍隊中管理紀律。
「自我出生,父親就已經離開家鄉了。聽母親說,他是家中第四子,高中畢業後本想回鄉繼承家族生意,但面對日本侵略,毅然投筆從戎,1942年進入軍校,二十六歲加入青年軍。我對父親的印象都來自母親,剛參軍的幾年母親還去過父親的軍營,可是1946年後就失去聯繫了。」
楊信璉的母親李明珠本是鎮上大戶人家的千金,與父親感情深厚,父親參軍後,她挑起了家庭重擔,且為了讓全家人生存下來,幾乎賣光了家產。
1961年春天,突然來了幾個人要把楊家的床搬走。那張床裡外好幾層,有三個踏板,最裡面才是床,周圍刻有龍鳳呈祥、麒麟報喜等圖案。「床被抬走的時候,母親泣不成聲,幾乎要暈過去;那是她當年的陪嫁之物,但為了讓我和弟弟活下來,只能忍痛賤賣。她一直相信,只要我們活著,肯定能等到父親回家。」然而,幾個月後李明珠過世了,「她至死也沒有等到父親,這是她生前最大的遺憾。」楊信璉說。
1985年,一位自稱是被楊寶林救助過的老兵後人,託人從美國帶來口信:「楊寶林還活著,1948年他隨部隊撤退到台灣,1983年退伍後定居在新竹。」得知這一消息,楊信璉欣喜若狂,認為父親就要回家了,可沒想到又過了三年,他們才收到一封署名為楊寶林、發自香港的電報:「明日到上海,請到機場接我。」
翌日,楊信璉終於見到日思夜想的老父親。父子第一次見面,一個七十一,一個四十六,在機場抱頭痛哭。他至今記得父親開口說的第一句,便是問他們兄弟倆:「你們的母親可好?」見兒子們哭得更厲害,楊寶林跟著淚如雨下:「不要哭,我們回家。」一到家,楊寶林就來到父母和妻子的墳前長跪不起,訴說離家多年的思念:「對不起你們,我回來晚了……」
困難重重回家路
此後楊寶林不僅每年回鄉探親,還會背著一台Nikon單眼相機,包裡裝著五六個鏡頭。為彌補年輕時沒有和子女一起生活的遺憾,他年年都帶一大家子去旅遊,並留下許多照片。
1991年,楊寶林第一次帶著楊信璉兄弟兩人到台灣,每遇上一位朋友,就炫耀道:「你們看,這是我的兩個兒子,我在大陸是有家的,而且有子有孫,我福氣好啊!」從那之後,楊寶林經常帶兒孫們去台灣小住。
2000年,楊寶林回鄉探親,正好趕上溱潼鎮華光大橋開工建設,他思及這曾是自己擺渡的地方,便慷慨解囊。2002年華光大橋通車,他的名字被刻在橋下的功德碑上。
然而,楊家人沒有想到的是,那次探親竟成了永別。返台後,楊寶林健康每況愈下,2003年9月4日病逝於新竹榮民醫院。由於種種原因,加上楊家人對台灣政策不夠了解,楊寶林的身後事由新竹榮民服務處代辦,資料被錯誤登記為「無後」,安葬在忠靈祠。
十多年過去,楊信璉也成了一名七十五歲的老人,他始終沒有忘記父親曾說:「我虧欠你母親太多,讓她在家鄉等了我一輩子。既然生不能同在,希望至少死後能陪著她。」楊信璉一直想赴台取回父親的骨灰,但因手續繁瑣、資料登記有誤,困難重重。
2016年夏天,楊信璉與老伴隨旅遊團到台灣,在新竹找到了父親的墳墓。回來後,他在家中建了一座感恩亭,時常坐在亭中,翻看父親的相簿。眼看2017年1月18日就是父親的百歲生日,愈加盼望能完成他的心願。
楊信璉先至區台辦尋求幫助,主任夏建琪聽後也為難了,過去沒有這樣的例子,該怎麼辦呢?既然官方渠道走不通,是不是可以借助民間力量?夏建琪想到了兩岸連鎖經營協會,其理事長王國安也是一名軍人子弟,且在大陸做生意期間,對老兵後人尋求幫助的事情很熱心。果然,對方一口答應幫忙。
在申請去台灣期間,各方人馬克服重重困境,幫助楊信璉辦妥了各式繁瑣手續,最終取得同意,夫婦兩人可以在台逗留一個月。此外,考慮到兩岸風俗習慣和兩位老人家年事已高,區台辦工作人員委託了專人全程陪同前往榮民服務處、忠靈祠等地。
夕陽西斜,蘇南碩放國際機場外,一輛車子載著楊寶林的骨灰駛向北方,朝著他魂牽夢縈的家鄉溱潼鎮而去。楊信璉輕輕取出胸前隨身攜帶的父親照片,貼在車窗上,讓父親看最後一次,回家路上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