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教會我的事 文/許裕全
二○○七年父親才和我生活在一起,那時他已是一個截肢兼洗腎的殘弱老人。我十八歲離開老家,求學工作,山迢水遠,就是沒有和他如此親近地面對面,分享一屋的氧氣和鳥氣。
他一聲不響闖進我生命,的確讓我措手不及。我記得從遠在八百公里外的老家把他載回來的第一個晚上,我們便開始吵架,為一片紙尿布火力全開,沒有輸贏,因為到最後我們都哭了。
我很疑惑,為何兩個同屬土象摩羯座的男人如此難相處?眼前的老人家,婉言相勸不行,頤指氣使也不行,拖病帶傷並沒有讓他變得軟弱,反而牛性至極,讓人恨不得一拳揮過去。他的出現,是牛魔王轉世,來破壞我原有的寧靜和安逸。
「小便有那麼難嗎?」我抱他如廁,一夜數次,怨氣衝天。他應酬似地擠出一點一滴,慰勞我的體力能耐。我強行替他穿上紙尿布,也沒用,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哀號,要我抱他進廁所,站著等待從遙遠銀河系快遞過來的尿液。
可惜父親不是收件人。「小不出來就是小不出來。」我們在筋疲力盡後得到這個結論。深夜載他掛急診,導尿管一通,我目瞪口呆,原來男人的膀胱深似海,竟然有如此驚人的蘊藏,滿滿兩個尿桶,扭開水龍頭似的便洩個不停,我兩次的尿急量也湊不出這等瀕臨暴缸的水位,不禁心中有愧,原來我們這兩隻山羊三更半夜嘶吼對峙的,是這頭水魔獸。
醫師診斷父親前列腺腫大,藥物壓不下,要開刀,父親不肯。於是,幾次深夜急診室導尿後,這個神聖任務就落在我身上。我一手握著被上帝祝福的尿管,一手握著父親的生殖器,膽戰心驚,睜大了雙眼穿針引線,在不可見的尿道路徑探尋源頭活水。
導尿畢竟痛苦,那麼深的進入,陽剛銳氣盡失,僅剩垂喪頹敗。父親幾度掩面痙攣抽搐,但比起有尿卻解不出的煎熬,父親還是選擇了前者。如是一次,如是多次,從此父親不再受尿汛之苦。如果說一滴水懸吊著一個世界,這小小世界縮影,讓我學會的,無非是男人和男人之間,其實也可以像溫柔對待生殖器一樣,將心比心。
父親因糖尿病惡化截肢後,膝蓋以下碗大的截口遲遲無法痊癒,一星期三次的護理持續了近半年,每次我面對他糊糊爛爛的傷口,心生挫折。福從未至,禍不單行,我的時間就這樣被父親一日洗腎一日洗傷口中切割成兩個灰色區塊。那時的人生不只黑白,甚至感到絕望。直至他的傷口收攏成一元硬幣的大小,人生才又恢復了希望。
偏偏這時候,父親從床上跌下來,雙膝跪地,斷裂的腿骨再次戳破原先的傷口,鮮血迸濺,於是火速將他送院。從醫院回來,想到醫師說需要再一次動手術截骨,整個療程重新來過,我心有不甘,在車裏和他吵開來。父親嘴硬齒利,不容我對他有任何責備,兩頭山羊又在獨木橋槓上了。煮開的水呼嚕嚕地沸騰,我幾度把持不住方向盤蛇行,於是心一橫,把車停路邊,砲火繼續攻擊。
回到家,在一個斜坡推著父親輪椅的時候,我竟然火遮眼的把手鬆開了,那時已絕望到了谷底,做好彼此同歸於盡的準備。輪椅加速下滑,父親轉頭伸手求救,一遍一遍叫我的名字。輪椅離我愈來愈遠,快要失速俯衝到路口時,我倏地驚醒,及時煞住輪椅,把父親救回來。
我想父親一定猜到了我的意圖,當他噙淚默默滑輪椅進寢室時,轉身對我說:「我真的不是故意跌倒的。」如果那時我有勇氣走過去,蹲在他的輪椅前,拍拍他的肩膀說其實我錯怪了你,那該有多好,可是我畢竟沒那麼做。
有一齣電影戲名《愛在戰火蔓延時》,愈在艱難困苦的環境愈見真愛。可是和父親同住一個屋簷下,怎麼都只聞到戰火硝煙味,卻沒看到相濡以沫的畫面?為何我情緒的沸點變低了?自我懂事以來,我未曾留過這麼多淚,我本不是一個愛哭的人呀。
我想父親也是同意這一點,因為他常對母親埋怨說,自己跟兒子無緣,若是他和母親兩人同時倒下來,兒子會棄他不顧而先救母親。
我也覺得自己和父親不親,即便是我們的生日僅差一天,卻從未一起吹熄過慶生蠟燭。
因為病苦,才把我和他的命運緊緊拴在一起,從二○○七年到二○一○年,我帶他穿越過數次的死亡幽谷:午夜時分的低血糖休克、洗腎途中昏迷不醒、傷口敗血症等等,感謝諸神冥冥相助,每次在最緊急的生死關頭,我都在他身邊,幫他一一化解,即便是他呼出人生的最後一口氣,也還是我陪在他身邊。
那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經過幾次幸運之神的眷顧,我突然對父親增添了一份從未有過的責任感。我要保護他,我感受到他全盤對我的依賴,前方的路愈走愈辛苦,洗腎不只濾掉了他身上難以排解的毒素,同時也耗去了他虛弱的元神精氣。我和他像雙打球員,一左一右相互攻防支援,為每一場生死戰役闖關而努力。
如今父親已離開人世三年,偶爾在街上看到坐輪椅的人、聽到他先前用的電話鈴聲響起,總會讓我觸景傷情無限感傷,隨時會大哭一場。
原來我是多麼的不捨,他像是提前離隊的戰友,教會我許多事,體諒、相信、堅持,最重要的還是,我是真的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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