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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辭世已一年多了,儘管他是高壽八十八歲,但回想父親因病二度進出醫院,最後病逝醫院,仍常令我鼻酸淚流不止。

   94年隆冬,父親因受不了連續寒流的侵襲,在廁所裡突然兩腿癱軟,倒地不起,全身不停抽搐顫抖,母親趕緊打119將父親送醫。

   醫院說父親有營養不良的現象,兩腿本來還可巍巍顫顫移動的;但因嚴重退化,力不從心所以無法行走,需要住院觀察治療。

   當晚母親就請看護(不是一對一的)照顧父親。下班後我就去看望父親,那是間二人的病房,父親虛弱地吊著點滴,躺在病床上睡覺,我我不敢吵醒他,稍作停留就離去。

   次日早上,要上班前我再去探望父親的情況如何,一到病房卻看見父親的病床卻空無一人。他鄰床的病人告訴我,昨晚父親因下床到浴室上廁所,不幸在浴室裡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大跤,且摔的不輕。我趕緊到護理站問個究竟,護士小姐說已將父親移到別樓的病房,我擔心父親的傷勢,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出了狀況,為何沒有通知家屬?!

   我心急如焚跑到父親被更換的病房,父親在床上沉睡著,我掀開他的褲管,左腳膝蓋已被包覆著紗布,旁邊還有一些瘀青與脫皮,我暗忖:可憐的父親,這把年紀怎經得起如此的跌撞?

   果然,父親經此一摔後,變成日後必須要插導尿管與尿袋。後來我一位醫生的客戶證實,父親就是那一跤摔壞的。我們只能徒呼負負。

   父親住院期間,我每天例行的公事,就是早上上班及下班時到醫院看望父親;而每回我總是在淚眼模糊中,哭著離開醫院。

   當父親的身體狀況顯著好起來,但他的兩腿仍無法久立,需坐在輪椅上。每次看著我就嚷著:「要回家!」而我都附在父親的耳朵旁,告訴他:「你的腿現在不能站立,你先忍耐幾天,過幾天腿好了我就會帶你回家。」

   有一天下班到病房口,護士小姐看到我說:「妳是老先生的女兒?」我點頭。她說:「本來院裡每天下午五點半就吃晚餐的,可是妳父親說不吃,要等妳來時再吃。」

   我的心頓時糾結在一起,我緊抿雙唇,盡力控制激動的情緒。

   父親耳朵重聽已經許多年了,一直不願裝助聽器,所以言語的表達能力就很差,平常就很少說話,幾乎變成自閉,要與他溝通,必須要附在他的耳朵旁。

   我將父親推到走廊,舀著食物一口一口餵著父親,在這寒夜淒清闃靜的長廊裡,只有我們父女俩人,我心裡無限的感嘆與悲傷,現在這時候家家戶戶,都是在用晚餐的時間?而我父親卻是有家歸不得。吃完晚餐,父女倆默默無語,我強忍著在眼裡打轉的淚水,兩手不停地在他的膝蓋來回搓揉按摩,我只希望他的雙腳能儘快好起來,早日能回家。

   為了父親住院的事,我與母親曾起了嚴重的爭執。母親及小弟很少去探視父親,母親向來很忌諱到醫院,每當小弟從醫院回來告訴我們,父親都一直問他:「你媽媽呢?怎麼都沒來?」於是我對母親頗有怨言,也勸她應該多到醫院看父親,以免他孤零零一個人在醫院,像是被棄養的老人很可憐,卻遭來母親的訓斥,說我都不替她想想,她已經是七十六歲的人了,還騎著機車在路上,不怕她會出事?

   本來母親的意思,是要將父親就此放在醫院的安養中心,不讓他回家的。我極力反對,一位看護的歐巴桑曾經告訴我們,父親告訴她,他本來有一位兒子是在醫院當院長,不幸在一次的潛水時出了意外。這樣表示父親的頭腦還很清楚,現在只不過腿不良於行而已,怎可狠心將他留在安養中心,這無異對他是精神上及肉體上的虐待及折磨;他又不是中風或全然毫無意識,如此還情有可原,我堅決反對母親的作法。

   不是說:年輕夫妻,老來伴嗎?如今呢?難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分飛。

   父親半生顛沛流離。廿幾歲隻身由上海趁著黑夜潛回家鄉福建福州,為的是見母親一面,因為父親是敵後工作人員,時局緊迫,必須隨上級撤到台灣;想不到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

   小時候,常常聽到父親總哽咽著重複再三地,回憶那時剛到台灣的情景。當時他們那群廿來歲的小夥子被暫時安頓在基隆,每到黃昏時,他們望著基隆港的夕陽,總在淚眼婆娑及哭泣中思念彼岸的親人。

   而每當父親與母親發生爭吵,父親就坐在書桌前,在昏黃的燈光下,透過眼鏡的雙眼,眼淚汩汩而下,寫信給他同學,在我小小的心靈,記憶相當鮮明。

   父親年輕時曾經喜愛杯中物、也沉迷麻將;而母親剛烈的個性,加上遇事容易心浮氣躁,從年輕倆人就打鬧不休;但每次起戰端的都是母親。有一次母親氣憤難耐地拿著菜刀,追逐著父親。因為他們的時起勃谿,日子常處在驚恐中,因此,我的童年及年少的歲月過的並不快樂。

    原本父親的健康狀況是蠻不錯的,可是在大弟出事那個月,白髮送黑髮的椎心之痛,幾乎讓他痛不欲生,整天足不出戶,大半時間躺在床上看武俠小說來麻痺自己。母親說好幾個夜晚,她偷偷地站在父親的房門外,聽到他在房内痛哭。這狠狠的一擊,十年來父親幾乎喪失生命的活力,現在他只不過是一位有如風中殘燭,等待大限到來的的老人。

    一天大弟媳與母親及小弟去看父親,她打電話給我,當父親看到她那一刻,情緒非常激動地從輪椅上站起來,一把緊緊地抓著她不放,直嚷著:「要回家!」要求大弟媳能帶他回家,我心如刀割,心裡想著:這時大弟若還在那多好!

    住院近廿天,父親的腿及氣色也好許多,我計畫著要將父親接回家,我買了一個助走器要給父親使用。

   將父親接回家後,一進家門我可以感受到父親振奮與雀躍的心情,的確,回到家比冰冷的病房溫暖多了。那日下午,我帶著父親想給前前男友再診斷一次,父親知道要帶他出門,他的反應相當激烈與排斥,有如驚弓之鳥,以為我們又要將他送到醫院去。這次住院,對父親來說是不可磨滅的夢魘。

   回家後初期,父親狀況還不錯,可是過一段時日後,父親開始食慾不振,大多的時間都躺在床上,大小便也都失禁,因為我們有向公立醫院申請到府照護(就是定時會有護士小姐來查看病情),後來發現父親疑似長褥瘡,我也沒有醫護常識,母親就買成藥來敷。

   有一天那位護士打電話給我,前幾日來看父親時,發現父親好像有肺炎跡象,她向母親建議,應該送醫,可是母親並沒告訴我這件事。我便向母親詢問,也認為應該要將父親送醫,母親卻拒絕;認為再送醫後,醫院一定又會像上次一樣要求住院,這件事就這樣耽擱下來。

   過沒多久母親發現父親好像陷入昏迷狀態,趕緊又叫119將父親送醫。

    也是上次同一家醫院,父親這回是肺炎又加上褥瘡感染,而且也無法進食,必須要插鼻胃管了。

   在加護病房住將進一個星期,父親情況已較穩定,便轉到普通病房,可是父親的意識已不太清楚,也幾乎無法言語,整天躺在床上。

   我又重覆著上回的模式,早晚到醫院探望父親。

   記得有一天早上,我如常到病房探視父親,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他半睜開眼,兩眼呆滯無神地望著我,我看著鼻子嘴巴插著管子的父親,心裡感到非常不忍。我發現父親的嘴角因為一直插著管子的關係,導致嘴角破皮流血,血塊印在他兩邊嘴角,這時看護正好過來,我請她幫父親清理一下那些血塊。我看她抽了濕紙巾,重重地、很用力地在父親的嘴唇左右擦拭,我看見父親可能因為看護動作的粗魯,而拉扯到他的傷勢,馬上皺著眉頭露出痛苦的表情,見此情景,我感到很是心痛。我本來想喝斥那看護,繼而想之,便隱忍下來;我有所顧忌,深怕萬一我得罪了她,我不知道她又會怎樣對待父親,我極力壓抑著滿腔憤懣的情緒。天!以我的個性我竟然能忍得?!

   步出病房,在走廊上,愈發悲痛與不甘,止不住的淚水潰堤般地狂瀉。

   後來父親又進了開刀房,因為褥瘡已嚴重感染。即使父親已意識模糊,但我心裡也只能無奈與不忍。 

   我徬徨無助地來到媽祖廟,在香煙嬝繞的的大殿上,我虔敬地跪在媽祖神像前,祈求神明:「雖然我父親年事已高,但仍懇求媽祖,即使我父親大限已到,希望別讓他多受病痛的折磨,能讓他老人家好走。」

   一個星期後的星期六,醫院說父親的病情已好許多,那天早上我們就為父親辦理出院,並轉到院方的安養中心;因為那時的父親已無法言語,也無法自己進食,神智也模糊不清。 

    中午時,住在台北的小弟媳打電話告訴我,要與二個兒子南下看望父親。當晚我們連袂到醫院,小弟媳輕聲喊著父親,父親微微地睜開眼睛看著她們,父親的氣色看起來不錯。

    星期日凌晨三點,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安養中心打電話來說,父親的病情急轉直下,手腳指甲突然變黑,心臟跳動也異常,已進入加護病房。我們火速趕到醫院,在凌晨四點三十分,醫生宣告不治,父親因敗血症撒手人寰。

   我在加護病房外哭泣著,心裡卻默念:「爸,您好走!您可以與朝思暮想的大弟在天堂見面了。」(96/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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