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年7月13日,這是永遠烙記在我內心深處;畢生難以忘懷的日子。
在逐漸濡濕的眼膜中,我極力將自己的記憶回溯到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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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1點30分大弟媳很緊張地打電話回來,說大弟從上午九點多鐘到恆春後壁湖下去潛水,預計12點上岸,要回家探望爸媽,可是到現在人還沒上岸。
我倉皇地開車載著同樣心急如焚的爸媽,飛奔在屏鵝公路上。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心頭宛如被壓著千斤石般的沉重,我們都力圖鎮定,唯恐影響彼此的情緒;我心裡不斷唸著佛號,祈求神明保佑大弟能安然無恙歸來。
當我有如識途老馬走在往後壁湖港口的路上,心中百感交集,莫非冥冥中早有定數?這條路我昨天下午才剛走過,而我是因為沒來過而特地來探路的;然而今日卻變成——,真有那麼巧合?我不敢再想下去。
匆匆來到後壁湖的海巡署辦公室,大弟媳焦急萬狀地在那裡等候。原來,大弟早上與潛水教練還有一名遊客,三人下海後,因為那名遊客是潛水菜鳥,教練必須多費心思在他身上;而大弟本身領有潛水執照,一向自恃甚高的大弟,自認技術不錯,自己裝備妥當後,不等他們就逕自下水,其實這已嚴重犯了潛水的大忌,因為潛水必須要有兩人以上結伴,彼此才能互相照應。他這一步錯,卻換來親人終生的痛苦。
這一陣子很是邪門,感冒老是好不了。前天,我就到恆春大弟的渡假套房那裡。心想,大弟正好醫院年假十多天,我打電話找大弟,大弟媳說她們正在北部渡假,現在六福村玩。我沒有告訴她我要到套房那裡;而我也以為大弟的年假只到星期天,星期一他就要銷假上班。
星期天下午,我打算黃昏時天氣比較不會那麼酷熱,因為最近新聞報導,後壁湖港口很不錯,想要到那邊轉一下。
一點半時,我正與台北的同學通電話,突然套房門鎖有人要打開的聲音,我裡面用鎖鏈,所以打不開,我嚇了一跳,這時會有誰來?當我打開房門,大弟夫婦及女兒赫然站在我面前,我們都非常訝異,彼此都無預警地在這裡出現。
原來大弟的年假是到星期一,他們昨天就趕回高雄,大弟好久沒去潛水了,想要在星期一早上去潛水。大弟告訴我女兒這幾天很奇怪,總是悶悶不樂,不思言語;早上起床時,發現她的枕頭上竟然一灘血,她流鼻血了,大弟的女兒那時才5歲,是他的寶貝。
我告訴大弟下午要到後壁湖,他要我晚上與他們一起用餐;他們要先去開潛水社的蔡姓友人家坐坐,我就應允了。
黃昏後,我開車到後壁湖去走一圈後,便到南灣大弟的朋友家找他們,一進門我就聽到後面傳來的打牌聲,我不想打擾他們,便獨自離開。我心想,雖然大弟的套房夠大,我今晚住也不會妨礙他們,可是我感冒未好,怕會造成他們的不便,於是我就驅車趕回家。一路上我不斷用手機連絡他們,可是南灣那裡是個通訊死角,手機始終無法接通。
那晚,在家裡睡覺時,半夜,突然全身被一股莫名的陰冷襲身而驚醒過來,我非常不解,七月天,怎麼我會有如置身在冰窖裡,凍的令我直打哆嗦。讓我憶起,一個月前,我搭機北上看望小弟媳母子,當晚我住宿在以前常住的商務旅館,晚上十二點多鐘,我也是被這種情形所驚醒,我趕緊拿毛毯蓋在身上,我明明將冷氣空調關閉睡覺的,怎會這樣?我不多想,單純認為是那個房間不乾淨。
接連兩次這種異象發生,現在大弟又出事,不免將兩件事聯想在一起,難不成這是一種惡兆?心中頓有一股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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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巡署的巡邏艇回航後,帶來的消息都是目前還沒有下落,有的人認為可能已漂流到台東及綠島的方向去了,讓我們抱著一絲希望;漁業電台也幫我們廣播,希望沿海的漁船能幫忙協尋。
那幾天熱浪逼人,我憂心忡忡即使大弟漂流到外海,然而一向很怕熱又容易口渴的他,又怎能受得了這種折磨?!
那種苦苦地等待、焦慮、煩惱多重煎熬的滋味,至今仍令我刻骨銘心久久難忘。
我靜靜地走到海巡署外頭蹲在碼頭邊,望著滾滾浪濤,捲起層層的白浪,我終於無法克制幾乎要崩潰的情緒,開始放聲痛哭,懇求大海千萬不要攫奪大弟的生命,能讓他平安脫險。
潛水社的蔡老闆帶領一些潛水專家,下水去搜尋大弟的蹤跡,可是遍尋不著,都一致認為是漂流到外海去了,可是我卻獨排眾議,堅持大弟可能仍在海底,希望他們能在暗礁附近多找幾遍。
天黑了,還是絲毫沒有大弟的消息,我要先帶爸媽回家,有人提議到附近的一間廟宇叫”鎮靈宮”,聽說蠻靈驗的。
我跪在神桌前,不停地哭泣,祈求神明大顯神威幫助我們,一定要讓大弟平安無事回來,甚至我還向神明許願,假使大弟真能化險為夷,我就畢生吃長齋也願折壽給他,只祈求他能平安回來。
我抽了一張籤詩,當我看了標題,不禁身體涼了半截,我只記得清清楚楚寫著”李世民遊地府”,其它內容我已不復記憶。很顯然的這不是一張好籤。
當晚送爸媽回到家後,我不忍留下大弟媳孤獨一人在套房那裡枯等,我又連夜開車趕回恆春。我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那裡的,腦袋一片混沌,只記得我一路哭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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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過了一個難過的夜晚後,第二天,大清早我又和大弟媳來到海巡署,希望能有好消息出現。
那天搜救的隊伍增加了,大弟服務的醫院也懸賞百萬元請漁船協尋。台視當天晚上的收播新聞有報導這則消息;平面媒體也登出來了,中國時報還用了大標題:「高雄××醫院院長×××,潛水失蹤」,還刊登他的照片。一些外地的親朋好友及大弟的同學也紛紛趕過來或打電話關心。
到那天下午,爸媽丶小弟丶親家母丶大弟媳的哥哥丶嫂嫂,還有大弟的兩個同學都來。大弟曾在這個地方的醫院當過院長,有一位年長的患者與大弟交情很好,他也來關心。
時間已超過將近四十八小時了,我們不管什麼黃金幾個小時的救人時間,只要人還沒找到,我們都不會放棄一絲的希望。
在海巡署那裡,假如看到外頭有巡邏艇回來;或者是漁船回航,我們都會衝出去探詢有沒有好消息,每次都是搖頭嘆氣;一次一次的失望,我們幾乎瀕臨絕望,我整天淚流不止,那種痛苦心情旁人是無法體會及理解的。
那天下午,黃昏時,我們來到堤防,我站在大弟下水處,望著大海,在眾目睽睽下,我聲嘶力竭地不斷哭喊著大弟的名字要他回家了!可是,大海卻報我以冷漠無情回應。這一天又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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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清晨,我又與大弟媳相偕到大弟下水處,那天是7月15日,正巧是大弟的生日。
我點燃三炷香,敬拜這裡的土地公,然後我用銅板擲筊請問土地公,大弟是否仍在水底?想不到居然是允杯,我悲從中來,最後的希望真的破滅了。強忍著悲痛,我再次點燃三柱香,向著大海呼喚大弟,問他是否真在水底?然後我又擲筊,竟然是允杯,我覺得天旋地轉,大勢真的已去了!我噙著淚拿著香,告訴大弟,今天是他的生日,我想他也不願他的生日是在水下過的,希望他要幫助我們,無論如何今天一定要上岸。
心情沉重的無以復加,我與大弟媳去先前我們去的”鎮靈宮”那裡,正好早上有問事,我們就請教神明到底大弟安危如何,那個神明是個將軍,祂用慨歎惋惜的語氣說:「好好的一個人才,怎會在這裡出事!?」然後祂就叫宮裡的執事先生陪同我們到堤防,按祂指示趕快找到大弟。
當我開車到達堤防時,就看見堤防那裡擠滿人潮,車子還沒停妥當,就聽到有人高喊著:「找到啦!找到啦!」我遠遠望去,在離堤防不遠處有一個橘色的大浮球,是海巡署的定點浮標,巡邏艇就停在那裡。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大弟的遺體緩緩地被吊上來,至此整個希望完全幻滅一空;這一幕永遠停格在我眼前,無法磨滅。海巡署的人告訴我們到港口那邊等他們,這裡他們不能停靠,我與大弟媳又趕到港口那邊。
現場有媽與我丶大弟媳丶小弟丶大弟的同學方醫師,海巡署交代我,唯恐媽的情緒會崩潰,要我將媽帶到旁邊,我們相擁痛哭,最後還是來到放置大弟的救護車後,我不斷撫摸著冰涼的大弟,他就靜靜地躺在那,不理會我聲聲的哭喊,我真無法置信,呈現在我面前的是這幅場景。
所有的前塵往事,童年一起渡過的悲歡歲月、長大後我們相互扶持走過所有的風風雨雨、喜怒哀樂,點點滴滴有如跑馬燈般一幕幕浮現在我眼前。大弟是典型顧家又孝順的人,爸媽年紀又大,哪堪白髮送黑髮之痛?大弟兩個年幼的兒女,這下變成沒父親的小孩丶大弟媳年紀輕輕地就成了寡婦,我無語問蒼天,老天爺,這種事怎會發生在我家?一切的一切真是情何以堪!
每天,舖天蓋地的悲痛襲捲著我,所謂的椎心之痛丶痛不欲生、悲痛欲絕,是我當時心情的寫照,卻也是切身感受。事後,我每晚都在夜半三更時驚醒,刻意用指甲掐痛手臂,很希望它不會痛,而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噩夢一場,當噩夢醒後,大弟還生靈活現的站在我面前,微笑地叫我一聲:「姊姊!」
那一陣子經過街道時,我總會不自主地在人潮中逡巡,試圖尋覓大弟的蹤影;我真的不相信他就這樣從茫茫人海中消失了。
開車時,一想到大弟眼淚就潰堤,常哭的淚眼模糊,無法繼續開車,只好停在路邊沉澱一下情緒再上路。
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我生命走入陰暗的幽谷,我的世界變得晦暗無光,幾乎失去生存的勇氣,整天陷入無邊無際哀戚中;人世間最痛的莫過於至親的生離死別,我平生體驗的,竟是痛失手足撕肝裂肺之痛。
十年,不算短的歲月,雖說時間會幫助每個人沖淡或忘卻不愉快的記憶;其實悲傷的小蟲,只猥瑣瑟縮地蟄伏在心靈陰暗的小角落,可是牠總會伺機出來啃囓著你,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永無休止……。(97/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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